风土人情

抚仙湖的上善之水

□  汤世杰

丙申初夏,正平明将至晨光熹微,远山幽冥湖风和润,早早地,我便来到抚仙湖边,领受这世界慷慨赠予我的那一湖上善之水!

都说天下无处不蒲团,而天下恁多修行处,你能否于无处不在中,认出且找到,那一方真属于你的“蒲团”?说不好。惟赖天意。

其实,因了友人的诱劝,头晚微醺多梦,睡眠未实,虚妄纠缠如缕,云雾般翻腾:若夜闻涛声,晨起便把世事卸在岸上,邀清风同行,凭一舟一桨去渡仙湖,届时听木桨吚呀,浮兰舟于云上,兴起处,不妨悄然划入一阙宋词;平仄尽可随性,词牌不吝自定。是长调,或是小令,亦悉听尊便。所谓风流,说到底只是表象,真的潇洒,当以性情鼓荡魂魄……醒来看看表,竟不到六点。想再躺会儿,心觉有事,于是激灵一下爬起来,匆匆漱洗后便赶往湖边。刚出大门,便觉着了自己的浮躁莽撞——干吗这么风急火燎的?且慢慢走,慢慢行。

早已记不清,始自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,去过多少回抚仙湖了,旦有机会,便总是要去的——或居城市太久,偶然忆起,心不能禁,遂驱车前往;或友人、家人来访,须寻一清静去处,畅聊小憩。也无非禄充村,象山下,热水塘……这回友人相约,便再次前往。兴奋莫名。像一次幽会,像去见一个暗恋多年的情人。也弄不清,兴奋究竟来自何处。说来每去澄江,都日常得很,无非看看那方湖水,吃顿铜锅饭,在沙滩边寻一阴凉处,眼望湖水发发呆,看看水面偶尔驶过的蚱蠓轻舟,天上飘忽的白云苍狗。可一旦许久不见,竟有些许相思。而除了不甚知事的早年,后来再去,多是早饭后出发,将近中午抵达,从没见过清晨的抚仙湖。起个大早,原也没什么奢望,也就为了个心愿吧。

却见天日晴和,便再度放慢了脚步,让心平复下来,穿过一条大路,闪进一道虚设的栅门,缓缓走过湖边那片葱茏湿地白净沙滩,直至在湖边悄然坐定。顿时,满湖琉璃般的湖水,便哗地涌到眼前。世界静无一人,料那些俗常行脚,平日难到此处,此时抑或都还在梦乡。如是,除了我自己,我的肉身与魂魄,一线逶迤沙岸,满眼浩瀚湖水,一世界的清澈澄碧,竟惟我独享!凝神那一派浩荡,波波漾漾间,我已恍惚而不知此身竟在何处。就着青草泥地坐下,远望,静思。未敢谓之“禅定”,然如若“禅定”无非“安静而止息杂虑”,进入身心“轻安”、观照“明净”之状,我是否已悄然逼近了呢?果如是,面对那样一个清凉婆娑世界,便可从心底涌出两个字来,轻叹一声:真好!此刻,红尘世界,有多少人无缘于此呢?就让耽迷于灯红酒绿者,继续耽迷,任沉睡于无知无畏者,继续沉睡吧!我正可于平明之时,独对一个大湖,独对一方波漾中的神明。

稍许,天光清亮了些。我方了悟,那是抚仙湖东一处我从未去过的湖岸。深蓝波光,从目光不及的远处蹁跹而来,从对岸那抹淡淡的青黛,从湖面那顷无涯的浩瀚,从已然越过背后山岭,拂照于浩荡湖水的嫣红晨光中,蹁跹而来。雾气恰如水彩,薄而透明,好看且超然地浅灰着,谦恭地氤氲漾开,仿佛舞台上为舞者专设的烟缕,说是遮蔽,毋宁说是巧妙的映衬。舞者自是那方湖水,正在从远方赶来的晨光中波漾,而不失宁静。在那带有冥想性质的宁静中,“山色如娥,温风如酒,波纹如绫,才一举头,已不觉目酣神醉,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,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。”袁宏道写西湖的句子,移至此时此境,竟无一字不妥。于那样的宁静中沉入无际的冥想,便自然不过了。

观想中的抚仙湖,就那样,渐渐脱开了它实实在在的物性存在,完全敞开,显露出了它的虚幻抽象及深藏的神性。

这是在高原上。休说一个从未到过的人,很难了然群峰攒动的高原之上,何以会有这样浩瀚的大湖,连我心里,亦曾有过如此这般的疑惑:怎么会呢?昨天听说,那样一方水,居然是深度仅次于长白山天池的中国第一大深水型淡水湖泊,最深处158.9米,平均水深95.2米;中国的鄱阳湖、洞庭湖、太湖、巢湖和洪泽湖的淡水总量,加起来约553亿立方米,抚仙湖的淡水容量却达206.21亿立方米,占云南九大高原湖泊蓄水量的68.3%,占全国优于Ⅱ类水质淡水湖泊水资源总量的50%以上。或正是这样的疑惑,让我一夜难安。暗喜那时,当我从一个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的梦中惊醒时,所作的那个起身朝湖的决定,是多么英明,其中近乎有点小小的神性——近些时日,我似颇得神明暗暗的昭示、庇护与关照。尽管早已知晓,抚仙湖沿岸,虽亦有几处道观神庙,而在一个自己不以为神其实却是仙湖的旁边,一切人工的神诋,再怎么清雅素静,都会显出它的刻意与矫情。更别说那些打着开发的旗号,肆意掠山夺水,对这个神明之湖的亵渎了!

曾以为“抚仙”二字,无非文人附会,细究抚仙湖的形与实,倒并非徒有其名。地图上的抚仙湖呈葫芦状。上古神话中,“开天辟地”的始祖盘古,“盘”与“奭瓠”之“奭”,古通用,“古”与“瓠”,则音相近,“盘古”即为“奭瓠”,而“奭瓠”就是葫芦。但为抚仙湖编一个仙人遗瓠的传说,似嫌太俗,亦太蠢。抚仙湖的神性,是自在的,无以名之,更无须编排。到抚仙湖滋润的周边大地随便走走看看,就会领略那样的神性,或就在旧城那沧桑的街道幽冥的老宅里,在老街那家据说卖了600年的凉豌豆粉店里,在文庙那个悠古的大殿里和斑驳的石雕上,在许多我们从未留意过的山野村寨里,但我猜度,神那时只是出去遛哒遛哒,更多时候,它都住在抚仙湖里。或者,那就是抚仙湖本身,是那一湖上善之水。

老子谓:“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政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”这些话,我何止读过百遍?但那天清晨在抚仙湖边,我却像是老子一挥而就后的第一个读者。料想老子著《道德经》时,笃定面对过一方抚仙湖这样的净水。而我,正眼见抚仙湖那清碧如诗的水,怎样将老子那些古老的智慧,浸润得鲜活,柔软,明晰得纤毫毕露,直至显出本真。他将世间最美最真的善,甚至那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之“道”,比附为一方能容纳万物、滋润万物,又从不与万物相争的水;实则是在以水之德,喻人之德。水,是他为心中的“上善”找到的一个妥贴切当的喻体。反过来,真堪称“上善”的,恰是作为喻体的水本身。当水和空气、大地一样被弄得污浊不堪时,我们恐怕已难找到一方真正可以命名为“上善”的水了——幸好,抚仙湖还在,上善之水还在。

而中国十大湖泊排名中,竟没有抚仙湖。抚仙湖因而不是“名湖”,甚至不像滇池、洱海、泸沽湖那样叫响。那反是抚仙湖的幸运。做名湖,像做名人一样,是一种尴尬的遭遇,尴尬在当其时也,你必须“表演”,表演山水一色,表演钟毓灵秀,表演异域风情。抚仙湖从不表演,无须表演,它不屑,只一味地日常。我的一些朋友,正是因了它的日常,才长年住在抚仙湖边,泡泡温泉,游游泳,吃点农家饭,悠哉游哉。先前我常去抚仙湖,也因了它从不让我去思考什么山水之道哲学奥义。它深藏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坝子里,长年以它的日常蒙蔽着我们这些俗人。我们只把它当作一个游玩之地,一个无意识的所在。喜欢它的人看重的,只是自己的感官,眼耳鼻舌身意,色声香味触法,从没匍匐于地,于它的水面之下,静观过它,细究过它,深思过它。而此刻,只用了十多二十分钟,静静地看看它,我就发现,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不禁轻问,抚仙湖,是那样吗?

湖上起了点风,抚仙湖一时白浪若雪。巨大而又柔软的舌头,伸出或缩回,有时露个舌尖,有时却有铺天盖地的辽阔。便修行一生,又能否解悟那些神秘的诉说呢?我听,听涛于湖岸,于此刻,于浩瀚,于来到我耳边我心头的远古,于一种沉默了千万年的轻唤,那种蓝色的,从没想过也无法拒绝的倾诉。没有过晨风中那样的倾听,就没有资格说曾在抚仙湖边小住……

这么说,抚仙湖至今都是个活着的湖,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底蕴的自在之湖,神性犹在,能照见五蕴皆空。而许多人心正在溃烂,许多湖泊正在悲惨地死去。抚仙湖却在自净中,渐渐修炼得道,容与万物。常人所见,尽皆“今天”,“现在”,而不知有昨日与明朝。抚仙湖经历过的,我们从没经历过,也从没想象过。它懂得的,我们几乎一窍不通。对它的那些话语、情感、思索,我们都懵懂无知。这样一方上善之水,无疑是古海的一部分。它深谙生命起源之谜,了然离它不远的帽天山,藏着五亿多年前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时的纷繁与鲜活。它的衣襟上,佩戴着无尽的古滇饰物,江川李家山的青铜器,澄江的水下城池,江川甘塘箐旧石器遗址上百万年前有人类加工痕迹的木制品,无不惊艳世界。抚仙湖的上善之水,倒总是低调,深沉于道德的渊薮。所谓“德”,不是一种故作的表演,不是“走秀”,而是深藏于渊,是那种清澈灵魂自然显示出的深邃。一篇《道德经》,五千言,读了两千年,我们还在读。一湖抚仙湖水,二百亿立方米的清澈,我们何曾读懂?这方上善之水,由此理当成为当世之人行事的律条。生存发展乃此时代无法绕开的主题,究竟怎么发展,我们当请教抚仙湖。谁能说清,抚仙湖边,还有多少天上人间之大秘密?这样一方上善之水,惟澄江有,玉溪有,云南有。湖的四周,固然至今还有贫穷需要消除,但若那是要以抚仙湖的沦丧作为代价,未免太过沉重。你一推土机开过去,就会毁了那些秘密,那些文明。请远离颠倒梦想!那种我们习惯的、急进的、运动式的驱贫,最终带来的必是贫穷的重返。老子说:“希言自然。故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于人乎?”请顺应自然吧!再大的风都不可能一直刮下去,再猛的雨也终有停止的时候。是谁这样做的呢?天地。天地所为都不能长久,何况于人?我无法想象,此刻我面前的那一湖清碧,转眼变成臭哄哄的泥浆,或是干脆枯竭消失。如果湖边的老百姓能安居乐业,我们真需要在抚仙湖边,建那么多的星级豪华宾馆吗?对小康、富裕这类时髦字眼,我们的理解肯定出了问题。这时不妨重温孔子的另一段话:“宁武子,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”宁武子这个人啊,国家昌盛之时就表现自己的才智,无明之时就装作愚蠢。世人都会学宁武子的聪明,却不知在无明时保持独立操守,更是智慧。

面对抚仙湖的那段时光,簇新得如鸿蒙初开,亦古老得地老天荒。当初抚仙湖所属的古海叫什么,我无以确知。现在,那个古老的海就叫抚仙湖。那个古海肯定淹没过帽天山,淹没过我们去看过,正在发掘中的木官山考古现场。现在它正朝我涌来,渐渐淹没了我。我就在它之中,在抚仙湖的上善之水中。不知我是否能成为一块帽天山的化石。但愿能成。上善之水有此伟力。但愿你我都能成为一块完整的化石,供后来的人类思考现在的我们,就像我们现在思考澄江虫、抚仙湖虫和昆明虫。但愿那时,人们说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年代还是个文明的年代。

太阳升起来了,抚仙湖再度宁静如初,却波光粼粼。岸边青草茵茵处,坐痕犹在,乃我永世的蒲团。

2016.5.30于昆明

作者简介:

汤世杰,湖北宜昌市人,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(现中南大学)铁道工程系,1968年到云南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土船》《情死》,长卷散文《灵息吹拂》《在高黎贡在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高原的太阳》等作品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。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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